第941章 朕非仁义之君(1 / 2)
第941章 朕非仁义之君
朱翊钧不喜欢,甚至反对张居正恩情叙事里的一元恩情论,好像这万历维新就是他皇帝一个人,几张圣旨就搞成了。
要是几张圣旨管用,还要京营作甚?
明明是君臣民一心,大明才逐渐摆脱了国朝败坏的下行趋势,但到了张居正的恩情叙事里,就成了朱翊钧一个人的功绩了。
「陛下,有的时候,越是复杂,越难做成。」张居正没有高呼圣明,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麽,他把臣民的功劳完全归一到了皇帝的身上。
因为他当国日久,很清楚的知道,力量完全集中在陛下身上,才能把事情做成。
有些时候,不是朝廷想搞一刀切丶搞矫枉过正,治国如同烹小鲜,火候最是难以掌握,到底该用多大力,没人能说得清楚。
「先生,这很危险,以前先生跟朕提过很多次克终之难,朕以为朕的处置,更加妥当。」朱翊钧的手在桌上敲动了片刻,仍然坚持自己的想法,没有退让。
搞恩情叙事可以,但要把君圣臣贤,万夫一力,都写上。
皇帝万岁,黎民万岁万岁万万岁。
朱翊钧扔出了一记『克终之难』的回旋镖,正中张居正的眉心!
张居正明显错愕了下,看向了皇帝,孔武有力的陛下和当年那个小心试探的小孩身影,重合在了一起,陛下似乎一直是那个陛下,没有变过,还是那麽喜欢拿他说过的话来堵他。
回旋镖用的很好,以后不要用了。
陛下太英明了,以至于张居正都忘了克终之难对于国朝而言,是一件多麽可怕的事儿,汉武帝丶唐玄宗,都是克终之难的典型,一元恩情论就是在把皇帝神圣化。
相比较其他的异化,皇帝还多了一个神圣异化,这是为人臣最容易忽略的地方。
这种神圣化,也是一种异化,而且非常危险,时日一久,沉浸于鲜花锦簇中,会变成朕的功绩如此辉煌,那麽朕的一切决策都是对的!
这麽玩下去,他张居正一死百了,弄出个『朕与凡殊』的怪物来,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?
群臣用忠诚去对抗各种异化,皇帝只能拿毅力去抵抗神圣异化。
「元辅,陛下说的有理。」沈鲤这个骨鲠正臣,在皇帝和元辅产生分歧的时候,忽然站了出来支持了皇帝,这个动作很危险,明显违反了已经形成的内阁共识。
和万士和那个万金油不同,沈鲤这个骨鲠正臣,真的做不到调和各方关系,他用自己的方式,来左右朝廷决策。
沈鲤一说话,凌云翼丶张学颜丶申时行丶王家屏丶沈一贯丶王一鹗丶周良寅等人,全都错愕的看向了沈鲤,这话一出,得罪元辅。
沈鲤压力很大,张居正这人,也就王崇古能勉强过招。
沈鲤想了想说道:「元辅可还记得,陛下曾讲过一个梦?」
「每个大臣都长着无数脑袋,每个脑袋上有无数张脸,每张脸上有无数张嘴,每张嘴里有无数个舌头,这些舌头同时在赞美陛下。」
「自然记得,陛下,臣有些吹求过急,急于求成了,反倒是失了分寸,陛下圣明。」张居正乾净利索,没有任何犹豫,认可了陛下的决策,带上君圣臣贤,万夫一力,带上都带上!
张居正倒是没有怨恨沈鲤的意思,他反倒是颇为感激沈鲤,这关键时刻递了个梯子,他顺利下来了。
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做的不是很妥当,但也多少有点架在这里。
沈鲤这把梯子,来的正是时候!
「那就按朕的意思办?」朱翊钧听闻张居正不再反对,看向了群臣。
「陛下圣明。」张居正带着群臣齐声说道,陛下那个梦,着实是有些可怕了,真到那个地步,陛下就是钢铁一样的意志,也会被磨平。
朱翊钧其实很早就想好了,对抗神圣异化丶朕与凡殊这件事,他不行,他扛不住,神圣异化绝对不是人用意志力能去抵抗的,长期潜移默化,都会改变。
要对抗神圣异化,只有依靠万民之力,依靠责难陈善。
有的时候朱翊钧也在想,自己现在春秋鼎盛,喜欢硬骨头,能听得进去谏言,可到了晚年,可能还不如道爷那麽大度,毕竟道爷真的饶了海瑞一命。
「朕答应了周侍郎一件事,山西煤炭结款,若是逾期一年,则移交稽税院追缉税款。」朱翊钧对着群臣说到了自己答应周良寅的条件。
周良寅把太原知府叫到了大同一顿臭骂,太原知府仍然坚持扰动龙脉,不肯答应。
太原知府这麽咬牙,是真的愚昧?大明知府一共就176人,到这一步,只有坏人没有蠢货。
朱翊钧倒是觉得,这惊扰龙脉是假,怕山西挖了煤却拿不到钱是真,有些时候,打着大义名分,干些苟且之事,再平常不过了,正因为太原知府知道大明朝廷这些烂事,才不肯答应驰道修建。
血汗挖出的煤铁,低价甚至打欠条给了别人,连句感谢都收不到。
「周侍郎当真是好手段!」张居正眉头一皱,看向了周良寅。
这厮果然是贱儒出身,一入朝,就开始蛊惑圣君!把对付蛮夷的手段拿来对付内部矛盾,真的是好狠毒的心肠!
果然,这些个贱儒,都该一次清理乾净,不留着这等后患!
「这,我…元辅…我…」周良寅手抖了下,他早就听说张居正凶,没想到这麽凶!
早知道还不如留在大同继续做巡抚,进步?狗都不进!
朱翊钧一看这架势,赶忙说道:「先生,朕想到的法子,周侍郎在山西,他连两广巡抚刘继文讨债的事儿都不知道。」
「原来如此。」张居正一听是皇帝把锅揽在了自己身上,也不好继续追究了,但还是不经意间看了眼周良寅。
这不经意的一眼,比刚才问责还要可怕,这被张居正定性为蛊惑圣君的奸臣也就罢了,这不经意的一眼,代表张居正误会了,巧舌如簧周良寅,蛊惑皇帝到亲自来庇佑的地步!
周良寅恨不得两条腿变成八条腿跑回大同去!
张居正坐定之后,稍微想了想,忽然觉得这可能丶也许丶大概真的是陛下的主意,而不是周良寅的谗言。
周良寅在山西清汰,看起来雷厉风行,一方面他真的有几把刷子,但也靠皇帝圣眷朝廷支持,但凡是王崇古说句话,周良寅在山西清汰,他一个人都清不了,清着清着把自己清了的可能很大。
到时候周良寅黯然致仕,山西问题都扣在周良寅的身上,才是周良寅本该有的下场。
王崇古之所以不说话,不是不想,是皇帝不让。
周良寅不敢给皇帝出这种主意,这主意也确实像是皇帝才想出来的。
张居正亲自教出来的徒弟,他自然很清楚,陛下读书真的很好。
「朕要给熊廷弼记军功,有些言官觉得不合适,理由倒是有理有据。」朱翊钧说起了熊廷弼征倭事,言官也不是没事儿找事,熊廷弼杀俘。
熊廷弼俘虏了四百三十人,除了四十名武士送回京师证明战功之外,其他全都杀了。
「陛下,臣也杀过。」凌云翼是次辅,奏疏他看了,言官们说杀俘不祥,不是诬告而且很有道理,但,杀俘这种事儿,他也干过。
这些言官不敢弹劾他,居然弹劾一个熊廷弼。
「凌次辅是镇压叛乱,和熊廷弼做的事儿又有不同。」朱翊钧看着凌云翼,给言官说了句公道话。
朝鲜倭奴造反,凌云翼杀人,连大明道德卫道夫都不会指责凌云翼,倭奴都造反了,还不杀,那剩下那些倭奴,要一起造反了。
熊廷弼是杀俘,他连阉的兴趣都没有,直接杀死,还把尸体堆在了营堡外,震慑倭寇。
杀俘不祥,这是对历史教训的总结,也是约束军纪的必然。
历代杀俘除了激起敌方誓死抵抗之决心外,没有任何的好处,比如白起坑杀赵军,这件事让白起在朝中极其被动,最后被赐死高邮。
讲历史教训丶讲抵抗意志丶讲经济丶讲政治其实很难说服底层军兵,杀俘不祥这种说法,也是为了约束军兵,不要滥杀无辜,不要无故制造杀孽。
暴力本就不稳定,容易失控。
「陛下,熊廷弼为何杀俘?」张居正面色凝重的问道,熊廷弼读书的时候,张居正就觉得熊廷弼对儒学的理解,有些过于暴力了,现在情况更加严重了。
军兵不懂,熊廷弼文武双全难道不懂?做事为何如此失了分寸,落人口实。
熊廷弼的奏疏只说自己干了,随行的文书,也没有说为何要杀俘。
朱翊钧看了一圈群臣,开口说道:「这怪毛利辉元,毛利辉元这厮的想法是试探,他没给进犯倭寇多少粮食,袭击石见银山的倭寇,一路上劫掠了无数村寨,抢夺粮食丶妇孺,还把妇孺当乾粮。」
「灶釜未冷,釜中婴骸尚温;车仓已空,箩底断掌犹存,折骨为薪,熬膏煮髓,惨毒之状,非复人寰;啖肉饮血,茹毛寝皮,凶残之性,魑魅魉魉。」
「营垒周遭,遗骸枕门户,焦土之上,见人骨森然;断肢零落,或嵌齿于灶灰,或凝发于釜沿!」
「熊廷弼才二十二岁,哪里见过这等惨烈景象,狂怒焚心蚀骨,就把俘虏都杀了。」
熊大年纪小,这口气不出,怕是要憋出病来,言官们也不是弹劾熊廷弼,是觉得杀俘记功不太好,就当无事发生。
戚继光听闻陛下所言,开口说道:「陛下,倭寇有携人骨为粮之旧事,臣曾亲眼目睹。」(注:下面段落作者的话标有出处。)
朱翊钧听闻看向了戚继光,他吓了一跳,赶紧嘱咐张宏拿几盆花摆在桌上,戚继光的面色有些痛苦,甚至连眼睛都有些充血通红,手放在桌上攥紧,还有些颤抖。
朱翊钧真正感受到了什麽叫凝如实质的杀气,这股杀气连文华殿的庄严肃穆都盖不住。
戚继光看向了皇帝,甚至动作都有几分僵硬,他声音格外低沉,甚至有牙齿磨动的声音:「倭寇掳百姓,让男子背负粮饷,让女子供其淫乐。」
「倭寇喜欢把婴儿挂在竹竿上,等到没有粮食,就把孩子扔到锅里,以听孩童哭泣为乐,老弱病残杀而食之,臣东南平倭,收复失地,倭寇所过之处,皆如是也!」
「倭寇把孩童的颅骨挂在腰上,驱使汉人互斩四肢为粮,不从者杀,臣曾不止一次亲眼看到,倭寇炙烤孩童为食,戏称豚猪。」
「臣,不止一次看到,倭寇抓了孕妇,用孕妇去赌酒,剖开孕妇去除婴儿,赌是男是女,赢家饮酒。」
戚继光最后一句,几乎是一字一顿的说完,他心头升起了一股愤怒,但在文华殿上,他不想失态,一字一句的讲完了自己要说的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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